贺云雪:荒芜春山 | |||
煤炭资讯网 | 2024/12/2 11:40:52 散文 | ||
前段时间借着回老家办事的机会,去养老院看望了爷爷。在我和爷爷聊天时,父亲只是不远不近地站着,偶尔询问护工老人今天吃了什么,有没有拉肚子。爷爷亦不跟我父亲交谈,两人唯一的对话是:
“我的轮椅什么时候拿来?” “明天。” 对我来说,爷爷和全天下所有溺爱孙子的老人一样,是位连我炒糊的土豆丝都说好吃的慈祥老人。但对父亲来说却并非如此。 父亲成长于那个年代十分常见的家庭——棍棒相向的爸,以泪洗面的妈。在父亲和姑姑们的描述中,他们小时候得到的父爱,是一顿又一顿有原因或没有原因的毒打。在奶奶的描述中,爷爷更是只顾自己玩乐的游子,在那个物资缺乏的年代,先天腿脚残疾的她不得不背着孩子去邻居家收割后的青稞地里捡剩下的碎粮食度日。 彼时父亲还是少年,读完中专就算是拿到了人生中最高学历,爷爷扔给他一辆破旧的解放牌卡车,从此就算有了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北方的冬天大雪及膝,状况百出的老旧卡车常常坏在雪地里,那时候他最想要的就是一辆不那么破的车,起码不会隔三差五地坏在雪地里。于是他努力工作,终于攒够了换车的钱交给爷爷。而爷爷拿给他的,总是另一辆破旧的老车。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戈壁是可以冻死人,时至今日他都在想那些交给爷爷买车的钱究竟去了哪里?以及如何面对一个并不在意孩子生死的父亲。 于是年纪稍长之后,父子间的矛盾一次次爆发,二十多岁的他终于决定出走,孤身从北方边疆的戈壁穿越3000多公里,一路南下。那个年代的交通并不便利,没有导航,没有高铁,一路曲折艰辛不言而喻。若问何来勇气?我想他会说:若过过在刀割般的北风里刨雪、修车、啃带冰碴的馒头的日子,人生中能让你觉得畏惧的时刻便不多了。 彼时南方一个名为深圳的渔村正在改革开放的步伐下火热发展,政府耗资上亿元填海造陆,用三十年时间创造出了一个世界级的奇迹——深圳湾。 他加入填海造陆的运输车队,赚到了由自己支配的第一桶金。北方的戈壁荒凉,冬季漫长,鹰飞而草不长,而这座南方的城市正在飞速蝶变,群星闪耀,无数机遇在这里涌现。时代的风口就在脚下,无数胸怀壮志的青年在这里实现了命运的转变。 就在他决心在这片热土干出一番事业来时,家人托亲戚辗转找到了车队的电话,说家中最近如何艰难,父母如何不易,希望他能回到家人身边。父亲是个敏锐的人,即便大学毕业后多年,我仍旧认为自己对世界的认知不及当年父亲的一半。所以有时我会想,若排除命运不可预测的变数,他没准真的可以在那里实现自己想要的人生。 若他是个足够心狠的人,或许命运就会是完全不同的走向,若他是个足够自私,对父母不闻不问也不会感到自责的人,或许就能独善其身地幸福下去。但他最终还是选择回到他的父亲身边,回到那个此生无望改变,固执、守旧、不讲理又霸道的父亲身边。身为家中长子,孝与责是此生无法摆脱的天然枷锁。 我忽然好奇,爷爷的父母又是什么样的人呢?于是向爷爷问询起来。爷爷说他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因为在他还小时就已过世了。与父亲有关的记忆也稀少到可以忽略不计,只是重复强调:“我五、六岁时就去给地主家放羊了,好几次差点被狼吃掉。” 我问:“您父亲不管你吗?” 他说:“不管。我们那时候不管大人小孩儿,都得自己养活自己。” “那你怨恨过他吗?” “恨什么?哪有儿子恨老子的?” 那时我开始明白爷爷对子女的凉薄,或许是因为他只知道如何做一个儿子,不知如何做一个父亲。 如今,经历过两次脑梗,爷爷已经和轮椅相伴了14年,去年父亲腰椎滑脱,无法再搀扶爷爷洗澡、上厕所,一年内四任保姆先后请辞,无奈只好将爷爷送到养老院,交由专业的护工照顾。父亲仍旧每日前往养老院看望,沉默地给爷爷理发,沉默地推着轮椅带他看花,日复一日,从不交谈。 我仍记得十多年前,爷爷第一次脑梗后的那个冬天。树叶凋零,父亲远远看着枯树下爷爷坐在轮椅上的背影,忽然道:“我爸真的老了。”我能理解那一刻父亲的慨然,在他记忆中父亲永远是高大凶狠随时准备动手教训人的一方恶霸,而原来这样的人也会有老去的一天,老到你一个转身就可以拒绝他的要求,老到霸气不复,无法再和任何人动武。 在父亲心里,他的父亲始终是个令他无法释怀的复杂角色。没有爱,只有责,咬牙切齿,无可奈何。或许父亲二字对他来说始终是一座荒芜的春山,山里没有柴,不足以取暖,但父亲在,家就在。
|